在离开疑似非法捕捞船之前，曾明(化名)与志愿者同伴先将船上的渔网剪破，又搬走了船上的两个电瓶。思量再三，他放弃了给捕捞船发动机灌水以使之“再无法非法捕捞”的念头。

这是9月1日夜洞庭湖上的一幕。事发时，渔政人员和捕捞船主均未在场。

因当地渔政执法客观需要民间力量辅助，洞庭湖上的诸多民间环保团体，对配合执法部门打击非法捕捞亦有贡献。但受限于自身文化等因素，环保社团极易越过“并无执法权”这道红线，埋下法律隐患。

民政部日前表示，根据国家刚刚印发的针对社会组织的相关意见，在一系列扶持政策的基础上，将加强对社会组织的审查和管理，健全相应法规政策和管理制度，引导社会组织诚信自律。到2020年，形成结构合理、功能完善、竞争有序、诚信自律、充满活力的社会组织发展格局。

记者以民间组织云集的洞庭湖为样本，窥探当下部分民间组织在实现自身价值过程中的困顿与尴尬。

志愿者搬走疑似非法捕捞船电瓶

发现疑似非法捕捞船时，曾明一行已在洞庭湖乘冲锋舟巡逻了一个小时。几艘绑在一起的渔船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至少5张长逾百米的渔网如墙壁般并排铺开，一端拴于船舷，一端布于水中。

冲锋舟靠上前去，曾明俯身拉起一段渔网，潜在水下的网目(俗称网眼)露了出来，其细密度，形如纱窗。按《湖南省渔业条例》，禁止使用小于7厘米的网目渔具进行捕捞。

九月，洞庭湖水位开始降低，正是一年非法捕捞的高发期。

曾明等人登上渔船。54岁的他，是湖南岳阳一家保护洞庭湖生态的民间社团的志愿者。几位渔民此时正坐在船上抽烟闲聊。

曾明上前一问，才知道这些渔民不少来自外地，以每月4500元，受雇在此捕鱼。他们每天下午将网布于湖中，等傍晚再收网，每晚渔获数千斤。若非当天渔网陷入泥里，他们此时应正在收网。而雇主并不在场。

志愿者随即向湖南岳阳县渔政局电话投诉。

此时是9月1日晚7时。随着时间推移，水天一色的晚霞逐渐噬于黑暗。20分钟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浪随风起。一望无际的洞庭湖面，只见渔船灯光点点，难辨方向。

在等待执法人员前来期间，渔民们突然骚动起来。他们告诉志愿者，自己要回岸吃饭。但志愿者希望他们留下，以配合后续执法，并牵住了渔民欲撤离木船的缆绳。一位渔民为此脱下上衣并解开裤带，摆出一幅要跳水游走的架势。最终，一位老渔民拿出菜刀砍断缆绳，几人驾船而去。

渔船上仅剩5名环保志愿者和随行的记者。

志愿者们有些泄气。他们用剪刀将堆在甲板上的渔网逐一剪破，又将船上的两个电瓶搬上所乘冲锋舟，欲作为该组织所建的某观测站上的储电设备。每个电瓶的估价，约有千元。

思量一番，曾明放弃了给疑似非法捕捞船“发动机灌水”，以使其再无法“非法捕捞”的念头。

晚10时30分，志愿者们载着电瓶乘冲锋舟离开现场。

渔政执法客观需要民间力量辅助

要在2579平方公里的洞庭湖上打击非法捕捞，并非易事。

作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共涉及岳阳、益阳和常德三个地市。其中，岳阳市岳阳县渔政局承担了洞庭湖岳阳市辖区95%的水域，所辖洞庭湖水域占全湖49%，达210万亩，相当于20个乡镇。

岳阳县渔政局局长李德军介绍，岳阳县渔政局下辖4个渔政站和1个执法大队。当晚接到曾明一行人的举报后，该局出动了两个渔政站的执法人员乘冲锋舟搜寻事发现场。由于执法船只定位、夜航和呼叫系统不完善，一遇大风浪，就出不了现场。

据岳阳县渔政局城陵矶站站长彭向明介绍，因人员少，即便24小时巡逻，仍有执法盲区。部分水域，尤其是浅水的芦苇港岔，他们并不如当地渔民熟悉。雾天行船，还会迷路。夜间执法，正是渔民捕鱼高峰，湖面全是灯光，渔网遍布，执法船只常会碰到障碍。

9月2日一早，李德军带领执法人员与志愿者一道赶至现场，发现前夜疑似非法捕捞船只已不见踪迹。根据后续调查，渔政部门已将相关涉案情况移交警方。

李德军坦言，因为上述客观原因，渔政执法存在着力有不及的现实问题。在打击非法捕捞时，客观上也需要民间组织进行补充、配合。

在洞庭湖上，还活跃着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岳阳市东洞庭生态保护协会等诸多民间环保团体。他们与执法部门一起，为打击非法捕捞，功不可没。

“洞庭湖非法捕捞状况的改善，也是被民间环保团体逼出来的。”李德军表示，岳阳县渔政局近些年对非法捕捞展开了一系列整治。仅近两年，就清除了5万米迷魂阵，扣押了86条电捕鱼船，没收了148套电捕工具。

据曾明介绍，先前洞庭湖上“迷魂阵”(一种由竹竿、网兜等工具构成的非法捕捞设施)一度猖獗，连站在洞庭湖边的岳阳楼上都能望见。而如今，迷魂阵已在洞庭湖岳阳县辖区水域罕见，电捕鱼也得到遏制，整个东洞庭湖捕捞秩序实现根本性好转。

48岁的何大明在洞庭湖畔有着“江豚奶爸”之称。去年5月，渔民出身的他以保护东洞庭生态为己任，创办了岳阳市东洞庭生态保护协会并任会长。5年前，他还曾参与创办了另一家声名大噪的环保组织——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后因故退出。

何大明表示，经渔政部门和众多环保协会共同努力，原本2011年在洞庭湖扁山岛周边水域仅有3头的极危物种江豚，如今已发展至七、八十头。岳阳县渔政局也表示，东洞庭湖鱼类、数量均有明显上升。

志愿者越执法权红线存法律风险

尽管对打击非法捕捞功不可没，尽管被执法部门客观需要，但仍难掩洞庭湖上的志愿者们所面临的法律风险。

对于志愿者搬走疑似非法捕捞船上电瓶的举动，与民间组织颇有接触的金州律师事务所律师雷志峰表示，即便是非法财产处置，也要按相关处罚程序执行，志愿者并无权处置。

“目的再正确，手段都不能非法，志愿者也要提高法律意识。”雷志峰说。

去年11月，何大明接到有人在洞庭湖大桥下电捕鱼的消息。当他们赶到时，电捕渔船立即收工逃跑。何大明追出约40里。等双方船只靠近时，有志愿者抓住了捕鱼船，却遭到对方用舀子击打，但该志愿者始终不肯松手。最终，捕鱼者被赶来的渔政人员处理。

同样是一次阻止电捕鱼时，何大明手下的队员被带人赶来的渔老板持菜刀威胁，队员们只好做出让步。好在后来警方介入处理了此事。

“这很可能会引发斗殴，甚至被对方视为抢劫。”李德军说，由于没有执法权，发现非法捕捞后，志愿者们可向渔政部门举报。执法人员到场后，志愿者可以配合、协助渔政人员执法。但在执法人员抵达之前，志愿者并无权叫停、登上非法捕捞船只，以及处理相关财物。以免引发争执甚至殴斗。

在记者跟随采访期间，对于在洞庭湖内发现的迷魂阵，何大明多次带人进行捣毁，他们自发剪破了迷魂阵下的网兜，将困于其中的活鱼尽数放出。碰上渔民设在矮围(非法捕捞的一种)缺口用于捕鱼的网斗，何大明和志愿者们先用刀将网口划破。驾船巡查一圈之后，发现渔民就在附近，喊他们立即将网口撤走。因自身非法捕捞理亏，渔民全程也默不作声。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没有执法部门在场时。在护渔心切的驱使下，志愿者极易越过“并无执法权”这道红线。

2014年，两名当地环保志愿者在打击非法捕捞时陷入敲诈勒索风波，其中1人获刑5个月。风波过后，涉事的民间环保组织元气大伤。

渔民希望环保组织保护渔业资源

在洞庭湖畔码头，记者随机走访了多位渔民。他们中不少对志愿者们在打击非法捕捞过程中的语言和行为颇有微辞。

在25岁的岳阳君山渔民王石柱眼里，有时环保志愿者说话态度强横，让他们很难接受。

王石柱祖上三代都靠迷魂阵捕鱼，到了他这代，因为不合法，迷魂阵倒成了副业。最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志愿者们强硬的语气——“马上拆掉迷魂阵，不拆掉，今天就给你砍了”、“明天必须拆掉”。

38岁的岳阳县渔民邹春明记得清楚，今年五六月春季禁捕时节，他正在洞庭湖里悄悄捕虾。突然一队环保志愿者前来，登上他的船，二话不说拽住他船上的缆绳，就要将船拖走。对方露出的大块纹身，以及诸如“马上给我XX”的强硬口气，都让邹春明顿感不悦。双方随即发生口角，直到渔政人员前来将船拖走，并对邹春明罚款3000元。

“如果是执法人员亮明身份，那没办法，要罚款就罚款，不让我动我就不动。这是我必须接受的惩罚。但如果民间社团这样，我肯定生气。”邹春明说。

尽管颇有微辞，然而在被问及是否希望洞庭湖上存在环保组织时，记者所走访的渔民们无一例外地给出了肯定答案。这种统一程度，与他们在非法捕捞时，遭遇环保组织行动“越线”后，也纷纷保持沉默一样。

“他们打击非法捕捞，让洞庭湖渔业资源充足些，归根结底对渔民是好事。”上述敲诈勒索案的受害人、38岁的岳阳渔民何黄林说。

相关意见出台促社会组织有序发展

“我们本身不懂法。”

作为洞庭湖上的资深环保者，何大明坦言，自己也清楚协会存在的问题。可在连会员工资不保，人身保险和衣物皆要靠外界捐助的情况下，渔民出身的他实在有心无力。

何大明坦言，自己只读了8个月书，虽通过自学识字不少，但写字却成问题，连写200字的劝导书都买了好几本字典。而协会7名全职会员也全是小学文化的渔民。

何大明表示，截至目前，他接受了4次由湖南公益组织发起的相关免费培训。作为其所在的“岳阳市东洞庭生态保护协会”主管部门的岳阳市民政局，今年也曾举行过相关培训。

“我们还是希望有更针对性的业务指导。”何大明说，保护洞庭湖不是一家两家的事，相关职能部门都要联动起来，都要分担这种责任，单靠渔政和社会团体，很难长久。

在比洞庭湖更为广阔的全国，截至今年第二季度末，全国依法登记的社会组织达67万个。

与何大明等环保人士多有交集的律师雷志峰表示，政府并非无所不能，客观上需要民间组织的力量。很多政府无法到做的事，可以通过购买民间组织的服务实现。在现阶段，对正规的民间组织，应予以扶持和规范。

不久前，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改革社会组织管理制度促进社会组织健康有序发展的意见》，从支持社会组织提供公共服务、完善财政税收支持政策、完善人才政策、发挥社会组织积极作用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扶持政策。

对于社会组织的职能空间，《意见》明确，将政府部门不宜行使、适合市场和社会提供的事务性管理工作及公共服务，通过竞争性方式交由社会组织承担，逐步扩大政府向社会组织购买服务的范围和规模。同时，中央财政继续安排专项资金，有条件的地方可参照安排专项资金，支持社会组织参与社会服务。

根据该意见明确，何大明所遭遇的部分社会组织人才匮乏问题也有望解决：把社会组织人才纳入国家人才工作体系，平等享受有关职称评聘等政策，对符合条件的给予相关补贴、纳入相关表彰奖励范围，具有国际活动能力的向国际组织推荐。民政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要会同有关部门研究制定加强社会组织人才工作的意见。

根据该《意见》，对于如何引导社会组织诚信自律，民政部部长李立国此前对媒体表示，一方面，要加强对社会组织非营利性的审查和管理。同时，要加强社会监督，鼓励支持新闻媒体、社会公众对社会组织诚信自律进行监督，并建立对社会组织违法违规行为及非法社会组织投诉举报受理和奖励机制。

按《意见》的总体目标，到2020年，将形成结构合理、功能完善、竞争有序、诚信自律、充满活力的社会组织发展格局。